青苇作证:墩子堰的骨
五月的风掠过君山,墩子堰的芦荡便翻涌起来。青翠的苇叶相互摩挲,沙沙作响,像是要诉说些什么。我蹲下身子,用指尖触那温热的泥土……八十年前,这里浸透了鲜血与呐喊。
一九四三年春,日寇的铁蹄踏碎了岳阳河西乡的宁静。在珠目山的炮楼里,膏药旗在风中狞笑。而在敌人眼皮底下,新四军江南挺进支队的红旗,却倔强地插在这片芦苇荡深处。杨震东带着战士们昼伏夜出,像一柄藏在苇丛里的尖刀。
相持了一年后的五月六日,伪军大队长章世杰领着两百余人,分两路扑向墩子堰。他们踩着初夏湿软的田埂,枪管上挑着抢来的鸡鸭,靴底沾着新插的秧苗。这些二鬼子不知道君岭村的土墙后面,还有五十多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的脚步。
枪声是在晌午炸响的。杨震东的驳壳枪第一个开火,子弹穿透了伪军队伍里那面杏黄旗。埋伏在芦苇丛中的战士们突然跃起,像一阵狂风卷过麦田。伪军们还没摸到枪栓,就被分割成几截乱窜的蚯蚓。有个戴眼镜的日本宣抚军官站在最后,他手里的军刀还没出鞘,就见伪军副大队长祝六如已经跪在泥水里举起了双手。
战斗结束得比蒸熟一锅米饭还快。硝烟散去时,十具伪军尸体歪在田沟里,像一堆被镰刀割倒的稗草。缴获的机枪枪管还发烫,五十多支汉阳造步枪整齐地码在晒谷场上,金属部件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的光。几个半大孩子围着缴获的东洋马打转转,还偷偷往马鞍上蹭手上的泥巴。
墩子堰的老人们说,那天傍晚的芦苇荡格外青翠,新四军战士把缴获的子弹分给民兵时,晚霞把每个人的脸都映成了古铜色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,蹲踮着脚给战士系上草鞋带,鞋尖上还沾着墩子堰的泥。
如今我站在当年的战场上,看见一群系红领巾的孩子跑过田埂。他们书包里装着《小英雄雨来》,脚下踩着当年子弹壳沉睡的土地。风从洞庭湖吹来,芦苇便齐刷刷地弯腰,又齐刷刷地挺直——就像八十年前那些弯着腰在弹雨中冲锋,又挺直脊梁打扫战场的背影。
纪念馆玻璃柜里,那挺缴获的机枪早已锈蚀。但当我贴近观察,恍惚还能闻到枪油混合着汗水的味道。这味道让我想起村里九十三岁的李阿婆,她总念叨着当年帮新四军磨米时,谷糠落在战士衣领里的样子。
暮色渐浓时,我摘下一片苇叶含在嘴里。微苦的汁液在舌尖漫开,恍惚尝到了岁月的滋味。墩子堰的泥土记得每一滴血,每一颗汗,就像芦苇记得每一阵风。这些青了又黄、黄了又青的苇杆,不就是大地的骨头吗?它们被风雨压弯,却从未折断,年复一年地从血沃的土壤里长出新绿。
涂山河 读史笔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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